帥剛社/文

　　這幾年經(jīng)常都會收到一壇腌蒜，那是小姨親手給我腌制的。

　　當我打開包裹嚴實的蒜壇子，一股腌制的蒜香味撲鼻而來，這非常熟悉的味道，讓身處異鄉(xiāng)多年的我，又一次想起了家鄉(xiāng)，想起家鄉(xiāng)每個牽掛我的人，小姨就是其中的一個。

　　小姨姓馬名叫小勤，在兄妹6人中她排行老小，好像初中都沒有完全畢業(yè)，但卻是姊妹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一個，也是成家后生活最苦難的一個。

　　小姨出生在60年代中期的關(guān)中，她只比我大了一輪左右，她與大姨家表姐的年齡，也僅僅相差了一兩歲，只不過小姨的輩分比表姐高而已。

　　以前我聽小姨說過，早在80年代初期，寶雞地區(qū)體校到農(nóng)村準備招收一批運動員，她因年輕時身材長得高挑，乒乓球打得也不錯，就被負責前來招生的教練一眼選中。

　　那個年代這本是一個跳出農(nóng)門的大好機會，可小姨到體校剛開始集訓那段時間，每天面對著高強度的強化訓練，她感覺有些吃不消，在思想上開始打起了“退堂鼓”，到校訓練不到一個月就偷偷地跑回了家，從此她的命運也悄悄發(fā)生了改變。

　　到現(xiàn)在我都清楚地記得，前些年小姨還時常抱怨自己，說當時如果自己咬一咬牙再堅持堅持，可能她就是一名乒乓球運動員，可能她也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。

　　回到農(nóng)村老家不久，一次在地里幫助外公外婆干活的小姨，因為人長得俊俏，被隔壁東西灣村的一位教師看中，于是這個教師就四處托熟人說媒，想把小姨給自家大兒子說門親事。

　　人的姻緣和命運一樣，都是冥冥中注定的。對于這樁緣起地頭上的親事小姨起初不太愿意，可執(zhí)拗不過外公和外婆，畢竟對方家境好些，嫁過去能少吃一些苦，最后也就稀里糊涂答應了這門親事，嫁到了扶風縣降帳鎮(zhèn)東西灣村。

　　小姨父文化程度也不高，是個心靈手巧的匠人，有砌墻蓋房子的好手藝，他常到西安和寶雞的建筑工地干活，勉強也能養(yǎng)家糊口，老家的平房當時小姨父也幫忙參與了修建。

　　90年代初期，市場經(jīng)濟放開后不久，他們通過努力攢了一點錢，又多方貸款和借錢，加上公公的資助，購買了兩臺小型印刷機，自己當起了小老板干起了印刷。

　　可由于當時各個學校經(jīng)費比較緊張，時常拖欠合作款項，加之行業(yè)競爭也比較激烈，他們在經(jīng)營上又出現(xiàn)了問題，前后干了兩三年，人沒有少辛苦，可始終掙不到錢，于是就變賣了機器，為此，還欠了銀行和親戚一些債務，干個體的夢想也就此破滅了。

　　好就好在小姨父有手藝，而且人也很能吃苦，他又提起了擱置多年的瓦刀，又到建筑工地干砌墻的老本行，風吹日曬是比搞印刷辛苦了，但慶幸的是日子后來也漸漸地有了好轉(zhuǎn)。

　　天有不測風云，人有旦夕禍福。在表弟十多歲的時候，一次，小姨的婆婆在平房頂上曬糧食，腳下沒有站穩(wěn)當，人一個趔趄，就從平房頂上跌落下來，導致摔傷了頭部，很快便離開了人世。

　　屋漏偏逢連陰雨。安頓完婆婆的后事不久，公公在玉米地里除草時又突發(fā)腦出血去世，前后間隔一個多月，公公和婆婆相繼離世，這對于一個農(nóng)村家庭來說，簡直就是滅頂之災。

　　悲傷的事情經(jīng)歷得多了，內(nèi)心就會變得無比強大。面對公公和婆婆前后離世，小姨和姨父強忍著痛失父母的悲傷，他們用兩顆強大的心，去坦然面對生活的挑戰(zhàn)和不幸，那時候小姨也就剛剛?cè)畾q出頭。

　　公公和婆婆去世后，小姨父的奶奶還健在，剛剛經(jīng)歷了白發(fā)人送黑發(fā)人，而這一送老太太先后送走了兩位親人，這對于年邁的奶奶打擊也相當大。

　　為了能讓老奶奶安享晚年，小姨和姨父扮演著雙重角色，他們既是孫子和孫媳婦，又得替過世的父母給奶奶盡孝，生活中又扮演著兒子和兒媳的角色。

　　然而在1999年的那個夏天，父母的三周年剛過去沒幾年，一場意外再次降臨到小姨家中，讓這個家一次又一次籠罩著悲傷、憂郁的氣息，壓得人喘不過氣來。

　　那年的夏天，我接到弟弟的電話，說小姨父在西安建筑工地干活時，從5層樓高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，人正在西安唐都醫(yī)院緊急搶救，電話里聽著感覺到人還是有一絲希望的。

　　萬幸的是人在掉落時，兩個橫在空中的腳手架，先后阻擋了下落的姨父，這才減弱了下墜時的力道，可他還是被摔斷了三四根肋骨，命雖保住了，可嚴重摔傷了脊椎。

　　在緊張搶救了好多天后，小姨父終于蘇醒了，這次他與死神擦肩而過，可醒來后醫(yī)生卻告知小姨：小姨父嚴重傷到了神經(jīng)，后半生也只能在輪椅上度過。

　　面對這從天而降的意外，冰冷、殘酷的現(xiàn)實又一次把小姨打得暈頭轉(zhuǎn)向，但始終沒有徹底擊倒小姨，她用自己的剛強和堅毅，又一次挑起了家庭的重擔。

　　一邊要端屎倒尿照顧癱瘓在床的小姨父，一邊要照料年近九旬老奶奶的吃喝拉撒，同時，又要拉扯三個孩子，還要秋種夏收七八畝地，小姨就像個不知疲倦的陀螺不停地轉(zhuǎn)動著。

　　試想，這個殘酷的現(xiàn)實讓一個男人去面對，可能都難以接受，而小姨雖然是個女人，可她更像是個堅強的男人，確切地說更像個鐵人一樣，她把所有的不幸一個人背。

　　“老天爺你真是瞎了眼！”接二連三的巨大打擊，小姨有時也悄悄抹過眼淚，流完心中的委屈之后，還得直面殘酷的現(xiàn)實，而且生活還得繼續(xù)，小姨有時也很無奈地說：“這就是我的命！”

　　俗話說世間沒有養(yǎng)爺?shù)膶O子。在小姨父摔傷三四年后，在小姨的照料下，家里的老奶奶壽終正寢，小姨操持著把奶奶安葬，后事處理得圓圓滿滿，她的舉動在十里八鄉(xiāng)也被傳為佳話。

　　那幾年家里各種災難接踵而至，如果沒有親情的堅守，沒有強大內(nèi)心做支撐，小姨可能早都被現(xiàn)實打得低頭彎腰，但她始終挺著腰桿去直面，她一次次在心里念叨：“我堅決不能垮掉，否則這個家也就垮了。”

　　夫妻本是同齡鳥，大難臨頭各自飛。在面對不幸的時候，有人可能會選擇逃避，有人也許會選擇堅守，而小姨在接二連三的不幸面前，她始終選擇了陪伴、選擇了堅守。

　　安頓完奶奶后事，小姨就去專心照顧小姨父，太陽暖和時推著小姨父曬會太陽，躺久了怕生褥瘡又幫著姨父翻身子和按摩腿部，她把病床上的姨父照顧的無微不至，連一個褥瘡也沒有生過。

　　可在奶奶去世三周年剛過不久，癱瘓了10年的小姨父由于長期臥床等諸多因素的影響，他的臟器功能開始衰竭，相繼出現(xiàn)了并發(fā)癥，小姨夫患上了嚴重的肝腹水。

　　為了不讓孩子失去父親，起初理賠的那些錢早已用光，小姨就東家去借西家去湊，借錢給小姨父去大醫(yī)院治病，反復折騰了三四次，最后醫(yī)生還是下了病危通知，讓回家準備后事。

　　不放棄、不拋棄，哪怕有一線希望也要去爭取，小姨就是這樣的一個人，她寧愿自己多吃苦多受累，也要拼盡全身的力氣，給三個孩子一個父親，一個完整的家。

　　可任憑小姨萬般努力，小姨父的病回天無力，不久病情出現(xiàn)惡化撒手人寰，去世時小姨父才45歲左右，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，這次孩子失去了父親，小姨也失去了陪伴了多年的愛人。

　　2009年5月份，在小姨父的葬禮上，敲鑼喧天、鞭炮齊鳴，村委會的干部給小姨披紅戴花，他們用這種方式肯定小姨為家里的付出，同時，也給村里年輕人樹立一個孝老愛親的身邊典范。

　　在小姨父去世前一年，大表弟參軍入伍到甘肅，二表弟和表妹，跟著二舅家的大表弟，前往新疆去創(chuàng)業(yè)打拼，學了個理發(fā)的手藝，也算是能夠自立了，后來他在新疆買了房安了家。

　　婆婆和公公相繼走了，奶奶也走，最終丈夫也走了，可還有三個未成家的孩子，如果自己選擇了安逸，幾個孩子將來怎么辦？而且村里人也會看孤兒寡母的笑話。

　　中國人都有個很傳統(tǒng)的觀念，作為父母只有看著孩子成了家，養(yǎng)育兒女的這個艱巨任務才算基本完成，為了給兩個表弟成家，小姨又忙得不可開交。2011年前后，那會發(fā)展養(yǎng)殖前景可觀，小姨思前想后借了些錢，就動起了養(yǎng)豬的念頭，現(xiàn)在她是這個家里的希望，也是幾個孩子的主心骨。

　　小姨與母親極像，她性格很直爽，干事雷厲風行，只要是考慮成熟的事，就一定要去干，誰勸說也沒有用，而且還必須干成、必須干出個樣子出來。

　　建養(yǎng)殖場、接自來水、拉通電源、學習技術(shù)……一切都在有條不紊、按照自己心中的計劃進行，如果她選擇了躺平、選擇逃避，或者選擇更好的生活，也許她也就不用這么艱辛。

　　養(yǎng)殖畢竟是個技術(shù)活兒，不但要有豐富的實踐經(jīng)驗，還得積累過硬的技術(shù)，更要會精準研判市場變化規(guī)律，還得壓茬調(diào)整存欄的數(shù)量，有學問更有風險和挑戰(zhàn)。

　　沒技術(shù)、沒經(jīng)驗，小姨在黑暗中摸索，失敗時總結(jié)教訓，成功時總結(jié)經(jīng)驗，她堅信別人能干成的事，自己也能干得很好，再大困難她也都絕不會后退半步。

　　為了有效降低養(yǎng)殖的各種成本，小姨買回幾頭種豬繁殖豬苗，又買回來各種各樣的獸藥，親自給豬試著打針防病，不斷提高豬苗的成活率。特別是種豬繁殖小豬時人得守在養(yǎng)殖場，要不停地去觀察，接生、清洗、剪臍帶、做保溫……這些又臟又累的活，全靠小姨一個人去干，她常笑著這么多年自己都快成半個獸醫(yī)了。

　　后來，不知道死了多少只小豬，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條彎路，天生就不服輸?shù)男∫淘谝淮未问≈蟹此伎偨Y(jié)，這才慢慢積累了些養(yǎng)殖的經(jīng)驗，養(yǎng)殖場也漸漸地走上了正軌。趕上市場行情好時，正好有育肥的豬可出欄，就能賣個好價錢，也就能很快回本，又得趕快囤積飼料，還得買稍大的豬苗，做好續(xù)欄儲備等工作。在行情比較低迷時，也只能賠錢賤賣，否則投入的資金就會騰不出現(xiàn)錢，甚至連玉米、飼料和藥物成本都包不住，更別說花費的人工成本了，小姨在實踐中積累抵御市場風險能力。

　　如今，三個表弟表妹相繼成家，可發(fā)展養(yǎng)殖這個事，受市場規(guī)律影響波動很大，行情好就多養(yǎng)，行情不好則少養(yǎng)，小姨在市場波動間靈活地堅守著自己的養(yǎng)殖事業(yè)。

　　每一次回家去看小姨，她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，一次比一次看起來蒼老一些。起初，小姨一頭黑發(fā)也漸漸地變白，額頭上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漸漸多了起來，那是歲月的印記，

　　時間在悄悄流逝，子女在漸漸長大，小姨也在慢慢地變老，這是人類生長的自然規(guī)律。過去幾十年，小姨先后送別了一家三代四口人，如今也熬成了婆婆，熬成了奶奶。

　　5年前母親也患病去世，家里頓時少了人間煙火氣，每次我回到那個曾經(jīng)熟悉的家里，卻少了以前的溫暖。小姨似乎感覺到我的惆悵，每次回家她總是叫我去家里住，會早早給我晾曬、鋪好被褥，給我做臊子面。

　　一次、兩次還可以，去小姨家住的次數(shù)多了，總感覺畢竟那不是自個的家，后來回去時也就不再給小姨打電話，也很少到小姨家里去住了。紙包不住火，小姨總能通過表弟得知我回家的消息，為此，也打電話不少埋怨我，嫌我不去她家里住，對此，我只能以父親在家為由搪塞，不愿意過多的打擾小姨剛剛平靜的生活。

　　可每次臨走時我都要繞道去小姨家打個轉(zhuǎn)身，看一看小姨，問一問她的養(yǎng)殖事業(yè)，雖然這兩年大環(huán)境不太好，農(nóng)產(chǎn)品也賣不上好價格，可小姨的心態(tài)卻很好，她說養(yǎng)殖雖然辛苦，可總比種莊稼強。

　　臨走時小姨總會把家里腌制的咸菜給我裝個精光，說她完了還會腌，有時會給我把自己做的辣椒醬裝的見了底，她說吃完了再給我們做，后備廂經(jīng)常裝滿了玉米榛子、饅頭、烙餅等東西。而這些飽含著愛心的生活所需之物，其價值和意義是無法用金錢來衡量，我知道那是故親人對我的深深的牽掛，飽含著對我這個身處異鄉(xiāng)游子的一片真摯的愛心。

　　作者簡介：帥剛社、男、漢族、陜西楊凌人，發(fā)表新聞、散文和攝影作品3000余篇，現(xiàn)在甘肅省平?jīng)鍪泄ぷ鳌?/span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