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時,邊塞、烽燧、驛站、天山、戍邊這些地理詞匯,模糊且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出現在啟蒙古詩詞讀本中,雖能看懂字面意思,但對于詞語所承載的刀光劍影與壯闊歷史敘事不甚明白。彼時閱歷尚淺,難與其發生情感連接,又許是太平歲月,磨洗去了戰爭的烽煙;千年風霜,早將世事換了幾度滄海桑田。但無妨,多讀些詩詞總是好的,于是在記憶力最佳的黃金時期,我一知半解,卻像吸飽的海綿,沉浸在詩詞的世界中,如饑似渴,常常樂以忘食。
真正感知詩詞構筑的壯闊邊塞世界,并獲得具象化的體驗,源于一次隆冬時節搭乘綠皮火車駛向新疆的慢旅程。人道邊塞行旅苦,而我亦是行走邊塞的旅人。
彼時從南京至烏魯木齊,全程要坐60多個小時,四天三夜蜷縮在逼仄的、混著汗味酸臭的臥鋪上。預判到行旅之苦,出發前,特意塞了一本《新編唐宋小令三百首》到背包里,以聊慰漫長煩悶的綠皮火車旅途時光。
行過武威,便開啟了直觀觸摸荒涼、對話古人的詩詞之旅。列車穿行在莽莽戈壁間,極目遠眺,渺無人煙。由于四周沒有遮擋,太陽便直直照射在起伏的沙丘上,零星枯瘦倒地的樹干張牙舞爪,在曠野中野性地生長著,光暈無情,盡數折射在車窗上,晃得我眼睛發迷。再睜眼,連枯樹都無處尋蹤了,曠野只有我們這趟列車不知疲倦地向目的地奔去,舉目四顧心茫然,一股莫名的悲愴之感油然而生。
夜里朔風呼嘯,如鬼哭狼嚎,找準一切細微的縫隙,鉆進車廂,直把臥鋪上的我凍得難以入眠,饒是裹緊了父親的羽絨大衣也依舊難挨,這不正是岑參筆下“狐裘不暖錦衾薄”照進現實了嗎!突然,列車哼哧幾聲,便停了,隨即發出一聲精疲力盡的喟嘆。我悄悄爬下床鋪,又緊了緊大衣,哆哆嗦嗦來到車廂連接處,隔著車門向外張望,果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,西域的雪,亦是這般豪爽!
片刻工夫,雪就積了起來,茫茫天地都攏上了一層厚厚的白棉被,再也看不見金黃的沙海。不同于南方濕漉漉的雪,西北戈壁的雪皎潔如羽,紛紛揚揚,沒有半分止息的意思。如果打開車門,伸長脖子仰天望去,寒風裹著雪片,一股腦全都灌進眼睛、口鼻和衣服里。
寒冷刺骨難耐,趕緊縮回到被窩里,不禁想到,古代這里也是這般模樣嗎?信手翻開《唐宋小令》,便是韋應物的《調笑令·胡馬》:
胡馬,胡馬,
遠放燕支山下。
跑沙跑雪獨嘶,
東望西望路迷。
迷路,迷路,
邊草無窮日暮。
初讀這首小令,
頓覺畫面張力和旋律之美。從空間來看,人的視點隨胡馬而動,先是放牧于燕支山下,接著是游牧的狀態,在沙和雪的交響中恣意跑馬嘶鳴,直至迷了路。而迷路之后的景象更包蘊著文字之外的雄渾意境。鏡頭從近處的邊草漸漸拉遠,整個日暮邊關的場域與歷時性躍然紙上。僅僅32個字,便完成“放牧-日暮”這場從空間鋪陳到時間推移的敘事轉換!
但當李益筆端所構建的雄闊世界真的出現在眼前,這種畫面張力突然無限具象,再次深深震撼五感,直抵心靈深處。
趁著列車停靠車站的間隙,我跑到站臺外的戈壁邊緣。腳踏在混著沙吹雪的鹽堿地上,粗糲的土地不斷刺激著腳底的神經,酥酥麻麻,耳畔是嗚咽的風聲,凄惶悠長,仿佛來自遠古的呼喚,又似時間老者低沉摩挲的密語。在這樣惡劣的自然生態中,在皴裂的地縫間,竟然頑強生長簇簇野草!好奇碰了一下,頓時扎了刺,好在并無大礙,后來方知這就是赫赫有名的駱駝刺。
此后我又在不同季節走訪新疆南北,對邊塞的風土人情,有著難以言表的無盡的悸動與渴望,也許某一世的我,正是某個在塞外肆意牧馬、放羊、馴鷹的少年。“西域”這個詞眼,某種程度上對我的吸引力更甚于“長安”,西域的樂器、植物、動物、氣候、地理,還有多彩的民族及其背后悠久的文化,都極具噴薄的野性力量美,是一種歲月磨不滅、自然擊不垮的生命韌性。千年來,正是這些富有張力的語匯融進詩詞之海,才讓邊塞詩詞歷久彌新,讀來如品葡萄美酒,馥郁甜爽,卻悠悠易醉。
慢溫書香行邊塞,以閱讀與足跡,丈量祖國西北邊陲,覽盡莽原上的瀚海星辰,體驗、洞見當地民族人文的過去、當下與未來。(繆何翩玨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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